文丨Mr. Infamous
《當我望向你的時候》,戛納予以瞭酷兒棕櫚最佳短片獎的回饋。
這一屆,短片、溫州、90後,成瞭中國電影人與世界影壇溝通的關鍵詞。一方面,更多人感受到瞭中國年輕作者與地方敘述、私語影像相結合的魅力,而另一方面,長片,特別是非新生代導演的長片,再次零入圍的事實,不外乎宣示瞭中國電影與世界影壇的進一步脫節。

《當我望向你的時候》海報
戛納當然不是衡量電影的絕對標準,我們可以不用功利算計獎項多寡,但是無法忽視因為各種原因無緣的中國電影,還要花費多少力氣才能重新找回自己的語言和聲音。
中國電影確實難。不穩定態勢下的行情持續走低,使得電影這盤生意愈發集中在固定步調上,保守,重復,潛入主流,自我壓縮。
太多曾經生猛的、銳意的導演在某個人生或產業的階段,不約而同步入精神的中老年,隨著暮氣四合,別說他們能夠枯木逢春,單是初生牛犢,也難有幾位可以不那麼計較地走出頭幾步。
所以《當我望向你的時候》的導演,1997年出生的黃樹立,就有非常寶貴的真誠和無畏。因《海邊升起一座懸崖》獲獎的陳劍瑩、因《地兒》獲獎的李傢和,憑《風箏》入圍的李映彤、憑《口腔潰瘍》入圍的塗琳等等同樣如此,當成熟長片輸出有限,他們更加是這次世界影壇上的聲浪。

黃樹立獲獎
不過最出圈的,還是影後競爭者湯唯的溫州老鄉黃樹立。獲獎是一大原因,而這些天Festival Scope網站提供瞭難得的正規渠道,也提升瞭國內影迷的戛納參與度,哪怕很多人因為沒能搭對梯子而遺憾止步「Sold Out」關,此外,針對不當傳播的熱議,也提高瞭電影的知名度。
再者,這本質上是一部關於年輕同性戀者的私故事,題材依舊的禁忌與當事人的自我袒露也能勾起更多興致。
黃樹立從北京電影學院攝影系畢業之後,以電影專業MFA候選人的身份去瞭紐約大學,在他重返傢鄉的日子裡,就帶著新買的超8攝影機隨處記錄周遭人等,直至他選擇跟傢人出櫃,扭轉瞭這些本無目的的素材的立意,也扭轉瞭自己作為電影人,更作為中國式兒子、同性戀者的軌跡。

也就是說,原本的城市記錄與人物捕捉,最終會人為卻自然而然地,指向一種傢庭的傳統困境,以及一種個人的生命抉擇,而這,又貫穿瞭國內千百年的所謂傳統束縛。
觀看《當我望向你的時候》,我們能夠看到故鄉在以一種碎片化的模式交錯呈現。在超8mm/16mm膠片上,溫州的日與夜、市區與郊外、傢人與陌生人成為觀察的對象,也成瞭最大的風景。
身為一位電影攝影師,他帶有清新文藝氣質的處理,使得畫面具有生活化的充沛詩意。而他拍攝的行為本身,也夾帶著童趣,他會饒有興致地把視角對準飛起的塑膠袋,會通過影子的動作跟自己的鏡頭打招呼。有點遊子歸來,在召喚過往以及過往的自己的意思。

他還找到許多故地。比如父母年輕時工作的舊址,那裡有他們婚後故事的甜蜜初篇。又比如以前他們一傢人的處所,如今住進瞭一位打工的女孩,他還打探瞭,租金是一年8000元。
瑣碎的敘述性出來瞭,而悠揚的悵惘尾隨而至。喜事有瞭老去的痕跡,故鄉有瞭他鄉的性質,日升月落,人來人往,反而是自己,在歷史與現下,都少瞭一個未來的穩固位置。
所有的事件與情感,就這樣跟著畫面、聲音逐一浮現瞭。這種復古的慢調,恰恰跟極具當下性的《口腔潰瘍》形成強烈對比,後者以拼貼形式,刺激地融匯視頻直播無處不在的侵入性和空虛感、恐怖意象呼應的生活態度以及女主角口腔潰瘍般的痛與麻。
追求雋永意境的《當我望向你的時候》也有痛感,但那是綿長的,連皮帶肉的,而且是跟傢中至親環環相扣的。

對很多跟他一樣,未能遵循所謂傳統去結婚生子的人而言,返鄉是兼顧期待與折磨的舉動。越是偏離快節奏、獨立性都市生活的地方,越會在糾纏的人際關系中遵奉習俗與規訓,進而排斥導演這類異己,畢竟同性戀根本無法契合這種宗親生活,隻能帶來所謂羞恥。
這時候,註定隻能遠離的傢鄉會最大程度地保留舊時印記,如同琥珀一樣成為具有憑吊意味的根,而它強烈的陌生化具有排他性,把曾經的主角邊緣化,直至對應上本質的「流浪」身份。

黃樹立
看這部短片,也有這種感覺。用黃樹立擔當攝影指導的一部作品的名稱來形容,就是「再見,樂園」。短片中的流逝時光清晰可見,越是懷舊,就越是難堪,而越是新奇,就越是殘酷。
這裡有一個過去和當下的母親,而母親是跟故鄉緊密關聯的。他對母親,對故鄉懷有深厚的愛,但是,卻因為對方直白的排斥,即對同性戀身份、對不婚狀態的抗拒,而不會被接受乃至回應。感情投射的落敗,是電影內核最明顯的痛苦與悲哀。

影像處理中非常突出的一點,是精巧的割裂感。
關於母親的懊喪、痛哭與失控,有三段聲音帶來的暴擊。她會拖著哭腔數落兒子,「你現在的生活,像個正常人嗎?」「我真的是生出個怪物來。」又有轉向對自己的責怪,認為都是她的錯,才會讓他是這副模樣,看似刀口朝內,實質上往外紮得更深。
這時候,畫面是晃動的景致,或是暗調的人面,哪怕是白天,也是拜祭或燒火的場景。而在那些暴風驟雨的話音過後,會立馬排上相對美好的畫面,譬如罵完「怪物」後,是母親在對付一隻螃蟹的影像,繼而,同在廚房中,中年的母親被迅速切換成青春時期的模樣,笑意盈盈,愛心滿滿。

她看得到沿途花卉的美,每每停步欣賞,但她看不到兒子情感世界裡的盛放繁花,同樣很美。
這些有意為之的割裂感很有情感沖擊性,而不僅僅是為瞭解決這種現場不可能進行錄像的拍攝困境。
觀眾很難不代入黃樹立的處境,會從極其熟悉的話語裡,思考曾經帶給你最多愛與最大支持的母親,為何同時也會是最不理解你,最能傷害你的人?就像是他以一種開誠佈公的方式,很努力地靠近母親,但隻能接受被否定的噩耗。

這種矛盾性,是我們所見怪不怪的。不可否認,母親很愛兒子,花費瞭無法衡量的金錢與精力,讓他出國留學,走到現在這一步,因此,當兒子無法按照自己所希望的樣子光宗耀祖,就感受到失望與屈辱。
在中國,甚至東亞,等價交換反而是傢庭最凸顯的牽絆。沒有辦法收支平衡的兩代人,永遠無法達成平等與愛。生命不再是一場允許你「自私」去體驗美好的歷程,而是從出生開始就背負債務的沉重任務。
為什麼明明是私人的故事,卻讓這麼多人找到共鳴,原因就在於,大部分的中國兒女,一代代都在默認這種成長模式,而等他們成瞭父母,又會傳承這種教育主張。

顯然,《當我望向你的時候》的情節已不新鮮。而它進一步的動人,源自多年以來,亞洲絕大多數人依然突破不瞭這一情感困境。到瞭這裡,就不隻是同性戀者的獨有問題瞭。
我們也要看到,上一輩固然無意中展現瞭令人難過的交易思維,但是,被勒令擔當等價商品的兒子,也讓母親在影片中成為轉變基調的敘述工具。而摘錄並強化這些聲音內容,已把短片與導演推向瞭某種關乎利用的道德處境裡,畢竟具有編排意識的私密記錄,已經走向瞭世界。
這自然不是有意為之的反擊。就像他在采訪中所透露的,「一切都自然地浮現。通過電影來質疑和展露自己,這是一個永無止境的過程,是一場對自己內心的真摯對話,我在自我經歷和記憶裡漫遊著,直到找到瞭那個最殘酷的真相,這既讓我痛苦,又治愈瞭我。」

他需要呈現這些話語對於自己的傷害,也要由此呈現自己作為領受恩惠的人,並沒有忽視這些供養,隻是一度無能為力,手足無措。
終歸,短片很實誠地把我們一代代人共同的問題擺在面前,如何修復彼此造成的傷害,如何審視自己,如何面對未來?每一個人,都有不同的答案需要摸索。
把《當我望向你的時候》的英文片名直譯過來,就是「你會望向我嗎?」中英之間構成瞭一個傷感的問答,黃樹立說那裡有「沸騰的沉默」,而這的確是無數兩代人之間的精準形容。

走到這一步,獨屬於同性戀的困境,也可以挑釁地指涉廣大人群的集體困境。而且,這部短片也可以隨著中國電影的逐步式微、邊緣,映射裡裡外外的雙重壓抑。那麼之後,該是沉默,還是沸騰?